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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于英国《金融时报》FT中文网
人类的择偶,到底是以什么底层逻辑在真实社会中运转的?纪录片《恋爱游戏》,通过聚焦三位底层男性在“恋爱训练营”中的7天遭遇,揭示了人类“择偶”过程中隐秘运转的——过滤模型和筛选机制(Filter Theory)。
文 | FT中文网专栏作家非非马
“世界上惟有爱情,是不能靠努力实现的。”这是退休网红教授梁永安的一句高赞发言。他认为,所有靠努力实现的爱情都不是真爱情。
爱情,是生命关系。
但在女导演冯都执导的纪录片《恋爱游戏》中,“爱情”却像被拉入了另一个平行空间:一个位于重庆的七天恋爱训练营。在那里,爱情不仅可以靠努力获得,甚至必须得靠努力获得。
恋爱教练郝,带着三名来自农村、在城市务工的男性学员,试图用外貌改造、社交技巧、“展示面包装”等手段,为他们赢得一次“被选择的机会”。
这部纪录片跟踪的三名学员,分别是24岁、27岁与36岁。他们都来自农村,学历不高,从事低收入工作、长相普通、社会资源贫瘠。
在中国庞大的适婚人群里,他们代表了一个庞大却长期隐形的群体:底层男性。
而中国性别人口比例的失衡——男性比女性多出3000万,更加剧了这些男性的择偶难度。仅教练郝,就已经服务了超过3000名此类学员。
《恋爱游戏》看似一部关于“恋爱训练”的纪录片,但它揭示出了中国婚恋市场的底层运作逻辑。
片中三位学员的困境不是个体性的,而是结构性的;他们的难题,也不单纯是情感问题,更是社会问题。
在任何时代,爱情和婚姻从来都不只是个体的事儿,既是私密的,也是社会性的。
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,择偶从来不是发生在真空中,而是在一个受结构约束的供需系统里发生。人也并不是在无限的可能性中自由选择伴侣,而是在各种“过滤器”的作用下,选择与被选择。
自1962年“过滤理论”被提出以来,“过滤模型”成为解释婚恋选择的一种经典模型。
撕下爱情的浪漫面纱,人与伴侣相遇,是在一层层过滤器的筛选下发生的。
这些过滤器包括工作、收入、教育背景、社会阶层、家庭资源、价值观、外貌健康、性格性情、趣味爱好、生理吸引等等。
在逐轮的过滤机制之下,最终的“胜出者”成为了“对的那一个”。
这几年985相亲局的诞生与流行,就正是“过滤模式”的产物。这其中,男性的工作、收入、学历,往往是最早起作用的“过滤器”。
在这套游戏规则之下,教练郝的三名学员,也就自然成了婚恋市场中的“困难户”,往往是最早被筛掉的“婚恋候选人”。
对此,教练郝毫不避讳;相反,他单刀直入。他会反复使用“价值度”这样的词语来评定学员在婚恋市场中所处的坐标位置。
在这种市场逻辑之下,择偶,更像是一种“价值交换”的配对游戏。
他衡量“价值度”的标准,无非是那些众所周知的软、硬条件。在今天则又增加了是否会做家务、是否能提供情绪价值、是否有情趣等等参数。
这一套标准,不止针对底层男性,全社会通用。
教练郝很清楚,学员的真实社会阶层无从改变,他能做的是帮他们打造“展示面”,让他们获得在平台上“被看到”的机会。
纪录片一开始,就是他带领学员挑选潮服、换发型,让他们从造型和气质上“改头换面”。学员们就如同被打过蜡放到摊子上的水果,成为了“婚恋市场”上的展示“商品”,为自己谋一个更符合城市审美的“卖相”。
教练郝还带着他们到高级酒店大堂、调性书吧、高尔夫球场拍照——这些高端场景,让学员看起来似乎属于更高的阶层,更值得被选择。
为了拍出效果更好的展示面照片,教练郝还煞费心血地教学员如何摆姿势做表情,炮制了一套看上去更积极阳光,更富有所谓男性魅力的展示面照片。
这些照片,除了用来发朋友圈打造人设,最重要的功能是上传至各种相亲/约会软件,寻求潜在的匹配对象。
在这个过程中,37岁的学员与教练郝发生分歧,认为这些照片不能代表真实的自己,“像在骗人”。而27岁的学员对此比较坦然,认为这其实和女性开“美颜”一个性质。
在教学员填写个人资料时,教练郝有经验地把“会做饭”改成“做美食”,还帮24岁的学员在房产栏填上了“老家有房”。
虽然教练郝看上去“很现实”,但他无疑是懂交友软件平台及其算法的。
在这类平台上,每个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选择,但真正的本质却是等待“被选择”。只有被“点选”了,才能获得见面的机会。
所以,这类平台会进一步放大会员之间的“竞争性”,进一步放大市场逻辑。
人的价值属性被列表化、指标化、可视化。身高、学历、收入、职业、房产、车、兴趣标签都成为人的属性列表。
而所谓高价值属性的人,比如高学历高收入的男性,学历好、年轻漂亮的女性,会更受用户青睐,也更能在平台获得远超他人的曝光。
在线上婚恋平台,恋爱择偶比任何地方都更像一个竞争残酷的市场。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条件、资源、性格、故事进入市场,一边捡选,一边被捡选。
这是互联网时代下一种新的结构性筛选机制。
如果一个来自底层的男性用户不适当包装自己,不给自己加持人设“滤镜”,“能见度”将非常之低,没有机会被点击。
在认清现实的残酷之后,三名学员最后都听从了教练郝的“建议”,让自己看上去“价值度”更高。
那么,在获得约会机会之后,学员又应该如何把握住机会?
教练郝也给出了教学指导:既然硬指标上比不过别人,那就要多展示自己在其它方面的价值度,比如会做饭,会夸人,能提供情绪价值等等。
要让对方觉得,一旦和自己生活,人生会更有趣、更丰富,心生向往。对于怎么推进关系,他也给出了诸如推拉、测试、肢体接触、赞美等各种技巧建议。
在教练郝的这套体系里,追求爱情的确是一种“技术活”,是男性要如何让自己看上去值得被选择。
接下来,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了教练郝自己的人生与婚姻。
原来,他也来自农村,也曾非常腼腆、不自信,不善于和女孩子交往。在完成自我蜕变之后,他成了一名恋爱教练,实现了“自我逆袭”。
而他和妻子雯的相遇也是通过相亲软件——雯主动加了他。雯也是一名恋爱教练,只不过服务对象是女性。
那么,两个恋爱教练在一起,爱情和婚姻是不是就格外幸福?也并非如此。
雯教练用“油腻”来形容教练郝教的那些“技术”。她说自己真正看上郝的地方,其实是他的诚实顾家。
她对郝最不满意的地方,就是他很难沟通,总否定她的观点——不能倾听,自以为是。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也不乏一地鸡毛。
教练郝在如何经营一段高质量的亲密关系上,也显然并非一个优等生。
像他那样技巧娴熟地赞美妻子做菜好吃,不过是日常生活里可有可无的味精。
可惜,真爱到底意味着什么,美好的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,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才有机会抵达真爱、抵达幸福婚姻,在这部纪录片里实属一道“超纲题”。
对于教练郝向学员提供的服务来说,这是超纲的;对教练郝的个人能力来说,它也是超纲的。甚至,对于当下整个“婚恋市场”来讲,它也是超纲题——市场只解决供需关系,并不解决生命关系。
然而,婚恋问题的两面性就在于,一方面,现实社会中运转的主流择偶模型是功利导向的;另一方面,近两百年来,文化叙事又在用“为爱成婚”来鼓励人们追求“真爱”,将爱情作为婚姻的主要基石。
大量的文学、影视作品都在歌颂爱情,以及“为爱成婚”。
所以,纪录片中的三名学员也会脱口而出:渴望“真爱”。只不过,他们谁都没有进一步解释:真爱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。这是一个无法被教练郝问出口的问题,毕竟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,而他的主要任务是教他们怎么追到女生。
真爱,从来不是一个“不证自明”的概念,它是一个生命哲学问题。
可是,正如著名哲学家弗洛姆在《爱的艺术》中所言,现代人常常混淆“爱”的概念,将“爱”等同于“被爱”,故而总是执着于如何让自己提高“被爱的价值”。
他的这套观察与论述,至今有效。在《恋爱游戏》里,教练郝帮学员做的,也正是教他们如何展示更高的“被爱价值”。
只是,浮于表面的技巧并无法真正解决底层男性所面对的结构性择偶困境。
这来自于他们的出身背景、留守儿童经历、受教育经历、计划生育政策,以及制度性的城乡差异等等。
有一个学员说,他依然相信真爱,渴望找到一个能跟他结婚一辈子的人。听来颇感辛酸。直白地说,他希望能找到一个一辈子不会嫌弃他、抛弃他的人。
是的,处在金字塔底端的他们一直被过滤、被筛选、被淘汰,他们最渴望的,就是一个不会淘汰他们的人。
这大概也是他们内心里对“真爱”的隐秘定义。
其实,这种底层男性的择偶困境,也未尝不是整个时代的情感困境与婚恋危机。
当婚恋市场和算法根据“价值”和“条件”来排序,当婚恋成为一种供需市场,情感和个体都被商品化、被模型化、被标签化了。
社会学者伊娃•伊卢兹称此为:情感的资本主义化。
随着时代变迁,线上交友平台的兴起,虚拟恋爱游戏的兴起,单身社会的趋势与潮流,让渴望进入亲密关系与婚姻的底层男性,更加无所适从。
如纪录片中所呈现,全世界有超过1000万女孩在玩虚拟恋爱游戏,迷恋网路上那种——“除了是假的,一切都很完美”的男朋友。
这些女孩里,也不乏在过滤机制下“被筛掉的剩女”,她们也因为外貌普通,家境学历平平而受到打击、缺少自信,只有在虚拟的恋爱游戏里,她们才感到自己被无条件地接纳、欣赏和爱护。
男孩女孩们都说出了:和人相处,太累。
在纪录片的结尾,三位学员还是没能找到女朋友。其中一名抱怨自己不是忙于工作,就是忙于睡觉,没有时间去谈恋爱,而这就是穷人的人生。
这一句,点出了底层工人的另一个结构性难题。那名37岁的学员,则调侃自己只能去俄罗斯找老婆了。至于教练郝呢,他又针对相似的学员开始了下一轮的训练营。
在庞大的结构面前,个体终究是渺小的。3名底层男性的择偶困境,既不可能通过一次训练营得到解决,也无法通过一部纪录片得到解决。
在人类的理想里,爱情是两个高等生物之间的生命关系,但在现实中,它却越来越像是一场资源匹配的游戏。当市场逻辑主导了人类的情感与婚姻,真爱成为一种真正稀缺的奢侈品。
作为一部纪录片,《恋爱游戏》当然是不能提供时代的答案,它只能呈现时代的症状与问题。
从片中四个底层男性的择偶故事里,我们看到了时代的剪影。

